这是一段极其悲惨的初恋,背后是极其艰难的女性成长,全部是我的真实经历:从小对外貌自卑,害怕面对女性身份,总是被当成怪物一样围观的女孩——
想要平稳地过渡到有个女性身份,究竟有多难?
基本要走一道鬼门关。
大病一场、濒临疯癫、无休无止的自我怀疑——我不会被爱的!
好在最后我战胜了。我被爱了。
我访谈过一些并无经验的年轻女孩。
结论是,即使读了那些文章,对于爱与性,她们仍然是懵的。
直到她们真正实践过之前,她们无法将这些结论与现实联系起来;可是由于不懂理论,她们迟迟无法进入实践。
这也是我很用心并细致地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它是真实的经历、真实的选择、真实的挣扎、真实的伤痛,是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真实的中国故事,是一个性格不怎么好的年轻女孩,被她仰慕着的男孩子胡乱扔了一地的、由全部的生命力构成的爱与勇气。
(一)
一直到二十岁,「女孩」「姑娘」仍然是这个世界上令我最恐惧的词。
我七岁就知道了滚石乐队(The Rolling Stones),但十七岁才知道世上有护发素。
六年级时经由炸裂的初潮,我整日在口袋里揣上两片卫生巾,直到它在体育课上颠出了口袋。
于是我身后的小李箭步冲出队伍以光速将之拦截,在他的率领下小男生们纷纷传阅起了那片卫生巾,大喊:「天啊,她也会用这种东西啊!」
我在看电影时总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想象成彭彭丁满、科学怪人、狗头军师和玛丽莲·曼森。
我在衣橱里备了一大把一模一样的灰色运动式胸罩。
每当有人提出要带我去买衣服,总会被我不假思索地拒绝:我的固定搭配就是黑色运动服、黑色运动裤和灰色运动鞋,背后再拖个沉甸甸的大黑书包。
所以上大学后我有了个死亡黑名单,专门追杀见过我身份证的人,因为上面有我十六岁时拍摄的证件照。
(小时候的照片见文末)
那时我的里层头发自来卷而外层不卷,由此造成了近乎爆炸式的效果,班主任常常怜爱地揉着我的秀发,念道:「这孩子,像条小狮子狗。」
不过每次向我爸提出想拉直,他的反应总是干脆响亮:「你个学生,拉个 jb 直。」
很多年后我反而开始怀疑我爸是对的——我开始动脑子打扮后,果然再也做不到那么拼命地学习了。我完全无法每天早上六点就起来争当第一名——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捡惯了芝麻就抱不动西瓜,小农思维跑一万年也别想冲进资本主义,只要你的审美扭曲到彻底忘记追求美,你就能一心一意地追求分数了。
彼时我满脑子都是精准的时刻表:早上要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走路时要在脑子里过知识,新内容要在多少多少时间内消化……再也没有其他东西能够进入我的审美坐标。
每个人自己都是自己审美坐标系的原点,但是我无限膨胀,最终成了我审美坐标系的全部。
当我照镜子的时候,反而会觉得自己很美;有时我甚至会托腮望着自己在窗中的影子,脑海中直接响起各种重金属乐队的名曲,只觉得,卧槽啊,我怎么这么炫酷啊。
在餐馆上女厕时我被阿姨拦下,并被同龄中学生误认为阿姨;
过生日时同学送了我一个礼盒,拆开发现是飘柔洗发水;
高二运动会策划方阵主题时,物理老师询问我愿不愿意穿灰西装打花领带扮成爱因斯坦站在方阵正上方,借此凸显理科实验班「超时空方阵」的特色。
早早读起了 vogue 的少女们总能被我随口甩出的笑话逗得前仰后合,这让我感到自己比她们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待我拉直了头发、穿起了裙子后,一个男生对我说:「我感觉你的身材和五官还是不错的,只是——男人对着你大概硬不起来。」
身材和五官与我差不多的女生,会被挑去做能穿漂亮裙子的迎宾小姐,而大家总是好奇地问我:「原来你平时也会穿裙子吗?」
可出于女性本能,我还是会在内心深处隐隐地希望听到一句「其实你没有你以为的那样丑」。
(二)
可能是因为太丑了,我只能用自黑来逃避现实。自夸需要和别人比,但自黑不用。拼命自黑的话——你就独立于那个坐标系之外了。
比如玛丽莲曼森,原生形态就很像会在美国中学里被打残的样子:
他后来越来越剑走偏锋,反而没人会说他丑。
何况他还有作品,有实力,有才华,足够强……
大家看到他,只会说:酷
出于同样的理由,在其他人对打飞机和关东煮成瘾的年纪,我自黑成瘾,这让我自感特立独行。
我自黑的初始目的是想堵住青春期男生尖刻的嘴,可是鉴于每当我抛出惊人之语,空气中立刻就会荡漾起欢快的气氛,渐渐地我就认为自己并不 care,大家也就默认我真的不 care 了。
于是事情很快朝奇怪的方向发展:一切对谈齐刷刷地导向了同一个结论,那就是没人想上我。
「我大概会在四十岁破处,」我每天都要编一个讲述自己孤独终老的故事,在最受欢迎的版本里,我终生都是处,得不到任何爱,与大型犬共度余生,即使被 qj 都是我的幸运。我的人生巅峰,大概是在公共汽车站被一个翻着白眼流着口水的奇怪男子袭胸,因为当我在一次以校园安全为主题的讨论上提及此事时,正太们欢快地表示:「竟然真的会有人想摸你?」
那是在互联网没有女性视角讨论的时代。
我必须要澄清一下,我至今仍然认为,这种自黑与被黑,大部分是善意的。
有时这种对谈的尺度放得过于凶残,同学们也会忧虑地问:「你真的不生气吗?真的不生气吗?你可千万别哭啊!」我便会被狠狠地、重重地,以无比激昂的姿态刺入内心深处,然后十分肯定地答道:「不生气啊,真的是一点都不生气啊,何必要在意这样的小事?我毕竟喜好宏大问题啊。」
其实我心底还铺着一条解说音轨:我毕竟成绩比你们好,懂得比你们多啊。
于是在一些对多数人来说简直堪称侮辱的场合下,我不仅根本没有哭的意图,而且笑得比谁都厉害。
很多年后,我和几个老同学吃饭。他们表示:「我们黑你,是因为我们爱你啊。」我说我知道啊。他们继续问:「不过你这人也好得太不可思议了,你为什么从来不生气呢?」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终极答案是,身为一个丑到一定境界的资深 low 逼,我很害怕如果我不能用自黑去让大家开心,大家就再也不会爱我了——出于摇铃反射的原理,这种谐星模式实际上对性格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我鄙视情感交流帖子,鄙视手捧恋爱书籍的女孩子们,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很多词,比如「伤」「姿态低」……
我早就认定了:婉约派,垃圾;豪放派,牛逼。男子汉大丈夫(?)一定要强,要重工业——
我怎么能满足呢?我必须要战斗。我要用我的技能点去赚钱,去描述那些宏大的、强悍的事物。我觉得这就是真正的高级了。
整个青春期的我,就像那种高度焦虑钢铁直男——我必须要变强,我很丑,我要赚很多钱——但我不符合。
我是一个很直的直女,活在一个很直的氛围里,我和其他女生都不一样(小兔情感挽回老师 微信:ke2004578),我和其他男生也不一样。
我无法理解「男性向」为什么是男性向,也无法理解「女性向」为什么是女性向,我哪头都配不上——总的来说,我不够强,也不够美,所以我是什么?
因此,在大学毕业之前,我的两腿之间,甚至可以说是有幻肢的。
我一直暗暗地想,假如我投胎成一个男孩子,就可以只剃个寸头,胡乱穿个衣服,届时我所遭到的所有非议,都只是因为我不够强,而不是不断被人说:
「你这个样子会嫁不出去的。」
「别人对着你会硬不起来。」
「你这个人就是有『个性』」
「她就喜欢这样,她这样她高兴。」
「你要是有喜欢的男孩子——那那个人得什么样啊?」
我是一个怪物。大家都在说:你是那样的。
这让我对两腿间的幻肢又爱又恨:它似乎也是我的生命之火、立身之本。
我知道我的本体是没有那根的——这是我隐藏最深处的,巨大无比的秘密。
我的其他秘密还包括:我渴望被爱。对,不是期望,是渴望。
我希望能变成一个可爱的女孩子,就像匹诺曹希望变成人。
但这样的难言之隐,这又怎么能让其他人知道呢?那些句子早已刻到我的骨髓里了:「你喜欢的男人,那得什么样啊?」「我们班那个人,真的非常非常神奇!」「她太碾了!」
(三)
可我总是要长大的。
实际上,在上大学之后,我对恋爱的理解仍然是——「要经历很多很多年的暧昧」「一生一次」「顶多两次」,对于大学就能恋爱的人类,我觉得像是外星系的。
但仅仅一个月后,我就遇到了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在边缘示好的男孩子。
他先和我说「要不我们在一块吧」,正当我被吓得心脏突突跳、简直要在窗户旁边跳起来时,他又说:「我开玩笑呢。」
后来,当我尝试向他主动时,他却隐晦地表示:「追我的人条件都很好,所以呢,我的眼光也比较高。」
我继续追问,他说他无法接受我的很多特点:丑、说话很快、没有任何淑女气息,等等等等——无论长相还是举止,我都令他感到恐怖而疯狂。
现在想想,我相信他是觉得这样就能让我知难而退了——我瞬间被推回到本来的次元了。
我果然是个怪物对不对?
截止到这个时刻,人生中所有和我产生过交集的男性,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向我表达:你不像个女人。
我很想挣扎一下:我没有和任何男人相处过,你们又如何断定我不能像个女人呢?
我被持续不断地奚落过、拒绝过、玩弄过,我感到这就是我经验丰富的证明。
我什么苦没吃过?我真的很苦。
我,一直做着一个超然物外的中老年直男;我不是异·性·恋·小·姑·娘,和这六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字都不沾边。我必须要强——即使我身材纤细也没有大肚腩,我仍然要比地球表面每一个中老年直男都要强。
再后来,我就遇到了他。
他是谁、做什么、多大年龄都不重要,我也并不是要抨击他。我并不了解他。
姑且简称他为「A」吧。A 主动向我表达好感了。
在见面之前,我们是偶有交集的网友;我很崇拜他。他有很强的技术底蕴和审美偏好,热爱文学、电影和音乐追求过女孩,他的朋友们都对他评价很高。
我想,一个才华横溢而细腻的人,一定是温柔且能充分理解我的。
仅仅是隔着屏幕,我就感觉到了,那是对我的幻想来说十分有意义的,「性感」。
更何况,他似乎也觉得我是性感的。
我想说,至少在当时,我非常非常爱他。
我很喜欢他这样的风格;在他之前,我从未被人这样示好过——当然这种爱也可能是一种幻想,综合了我对其语言风格、艺术审美、遥远距离的幻想,会在真正相处过后消失殆尽——但我不是一个女人。
我要如何面对呢?
我脑海中掠过那些我对恋爱的理解:一生一次。
错过了这一次,我又要怎么寻找下一次呢?
我的心脏从未跳跃得这样激烈过——那是从出生起储藏至今的、火山喷发一样的能量啊。
我实在太害怕把事情搞砸了。我开始疯狂参考恋爱帖子。
帖子上说的技巧:示弱。少说话。
我觉得有道理,我要是说话,是不是就看起来嘴更凸了?
我开始笨拙地学习它们,那些原本令我看不上的帖子(愚蠢的主旨、糟糕的节奏、肤浅的用词……),如今读起来就更可怕了:上面的女孩子,皆是肤白如雪、巧笑倩兮,和我完全不一样。
它们的用词也非常武断:「男人都是……」
我靠!做了二十年「男人」,我还真不知道男人是这样的。从男人的视角看女人,居然是这么神奇的吗?
我胡乱记了一些我完全理解不了的概念,哪怕其中没有一种让我可以共情。
约会前,和我一样母胎 solo 的闺蜜陪我到高级品牌的柜台去,被 BA 忽悠着涂了一个死亡芭比粉的口红。
我思考了很久该穿什么?我把我有限的几套裙子试了又试,希望自己是性感、有吸引力的。
这两个词可离我太远了!
不管我穿什么,都觉得我是一个异装癖。
我穿着不属于我这个物种的服装,假装我很美丽——可我——是一个怪物——
但当我远远地看到他微笑着在地铁口看着我——所有的,从上小学开始的,对我的存在本身所有的碾压,一股脑地压上来,神奇的、泥石流一般强大的力量,开始让我两腿间的幻肢逐渐瓦解了。
我操,我从没以任何形式,面对过两腿间没有幻肢的生活。
我要如何去面对呢?那日同他约会的不是我,而是空洞的、行走的躯壳。
我不再知道怎么说话。我像个初代的多线程机器人,中央处理器噼里啪啦地过载了,无法处理这些复杂的任务——
我丑陋的脸怎么办?
我鸭子一样凸出的嘴怎么办?
我过快的语速怎么办?
我精神病一样的肢体语言怎么办?
一个程序屡屡出 bug 的机器人柴斯卡,又要如何面对一个情感经验丰富的男孩子呢?他的程序兼容程度比我好太多了。